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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前,農家的屋前屋后,都有一間低矮簡陋的小屋,石頭壘墻,一般人家用稻草蓋頂,考究點的蓋瓦爿,用來養豬關羊。“豬多,肥多,糧食多”,這是當時的一個口號,鼓勵農民養豬。一般來講,大戶人家一年能賣三四頭豬,豬窠能出一萬多斤。這個豬窠,是生產隊種田的重要肥料之一。
豬窠臭,但種田的農民聞習慣了。夏天里,碰鼻子的蚊子會把豬咬得嗷嗷叫,農家就在破鐵鑊或破臉盆里面放進礱糠、木屑或稻草,點燃后在上面蓋上濕青 草,濃煙籠罩整個豬舍,蚊子被大量趕走,這叫做蚊煙堆。夏季是養豬最難的一季,蚊煙堆也不能徹底解決豬舍里的蚊子問題,豬身上還是被咬得東一塊西一疤的。
有的人家,把豬養得毛毛篤篤起,老僵骨縮,成了老勿大豬,那是因為豬的體內有蟲了。于是,有農家把農藥“敵百蟲”片拌進飼料,為豬驅蟲,最多的是蛔 蟲,還有滌蟲。農家養豬,最怕豬生病,那個時候豬瘟、豬丹毒,豬白痢都有。醫治豬病,一般是叫腌豬師傅來挑痧,就是把豬耳朵后背的靜脈挑斷放血。后來我做 了赤腳醫生,是人畜混醫,也學會了用土辦法給豬“放放血”,一般是用青霉素、氯霉素等抗菌素,根據不同的病,注入豬的耳后頸部肌肉里,效果比腌豬師傅的辦 法好。再后來,村里養豬的農家,把救治豬病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。說實話,用近一年時間的含辛茹苦,一盆糠一把草地精心養豬,有的人家買小豬的錢還是借來 的,一頭豬就是一家的希望??!可是,豬病死也是免不起的,死掉一頭豬,對農家來說是損失了半年生計。所以,那時流行一句話,“死掉一頭大豬比死了爹娘還難 過”,生活的艱難釀出了這句話。
我清楚地記得,有一年,我們家里養了一頭大白豬,父親時不時地要伸開拇指和食指量量豬身。去賣豬的那一天,父母親起五更為豬喂食,第一次是米糠加點 大麥糊;后來再又喂一水桶稀食料,那是昨天晚上父母親把家里僅有的一點米,煮熟焐了一夜的白粥,母親還加了點糖精倒入豬槽。大白豬吃得肚皮像打足了氣的籃 球,撐得又鼓又大。天亮了,生產隊里知道我家要去賣豬的鄰舍都來幫忙,看熱鬧的人也不少,幾分鐘工夫,大白豬被抲牢綁住,過秤,一百五十六斤。
我家到馬鞍鎮的生豬收購站,大約有兩公里路程,兩壯勞力抬著大白豬,大汗淋漓。到了收購站,賣豬的人和幾十只要賣的豬排著長隊。收購站有一個生豬評 估師傅,姓潘,他掌握著生豬出肉率高低的大權。潘師傅瘦高個,戴著烏氈帽,帽折上插滿“新安江”、“雄師”牌的香煙,頭一低,香煙就從帽上跌落來。這些煙 都是賣豬戶遞上的,對他賠笑臉,敬重有加。只見潘師傅的捏捏豬背、摸摸豬肚,用剪刀在豬毛上嗖嗖剪幾下,豬身上出現了不大有人識得的符號—這符號代表了肉 豬的折頭(生豬出肉率)。賣豬戶忐忑地問潘師傅,他的豬是幾折頭,潘師傅會提高嗓門唱出折頭數來。有的賣豬戶不滿意評估的折頭數,會和潘師傅去爭幾句,但 那是無濟于事的,剪刀剪落,就是閻羅大王定落,決無重估余地。如果賣豬戶實在爭得厲害,潘師傅則會撂下一句話:“殺出算!”
“殺出算”是行話,又叫“出白”,就是賣豬戶親自到屠宰場里,看著殺豬師傅當場把豬殺好,開膛破肚,割下豬頭豬尾巴,兩扇豬身過秤,凈出白肉。按 說,這樣硬碰硬是最公平的,但也有竅門,如果你和殺豬師傅不熟,或者在評估時話語上“斗毛過”(語言上不客氣),殺豬師傅會把豬頭割到連槽頭肉都帶去一大 塊,割豬尾巴再帶走手掌大一塊肉,再起碼弄掉三四斤白肉,這虧就吃大了。如果事先能挽親托眷,走好殺豬師傅的門路,他就會把豬頭往頸里面凹進割,豬尾巴也 割成“蘿卜干”一條??梢?,看似公平的“殺出算”,其實蠻有玄機。
我自己就碰到過一樁賣豬傷心事。六十年代末的一年,我家的米缸里已無一粒米,而大小麥還要個把月才能收割,真正是青黃不接。那時父親有病,一家的生 活重擔由我挑起。家里養著的一頭烏豬已有百多斤重,因為饑餓,整天嗷嗷叫著,這樣下去,只會越養越瘦。如果能“扣及格”賣掉,賣個五十元,又有一張五十斤 飼料票(可以買五十斤洋大麥),大麥磨粉,和草子一起煮成糊當飯吃,一家人可以熬上半個月。
于是,幾經商量,我決定把豬賣掉—不賣掉,人難活、豬也餓煞。當時我想,如果這頭烏豬能估到“扣及格”就算,估不到“及格”就“殺出算”。我有個好 朋友的父親是殺豬師傅,心想可以走走他的門路。我借來十斤麥粉煮成麥糊,把豬喂得肚皮滾圓,一過秤剛好一百十斤。我約了小隊里的伙伴,幫我一起把豬抬到收 購站,潘師傅只估了六折二,過磅秤只有一百零八斤,折算下來還缺三斤多。怎么辦?我一咬牙說:“殺出算。”我去找朋友,拜托他父親手下留情、多多照顧,凌 晨三四點鐘殺豬時我就不到現場了。朋友說:“不要緊,我會說的,你明天上午來算錢好了。”
第二天早晨七點左右,我盤算著如何用好賣豬錢和五十斤飼料票,來到朋友父親的肉鋪前,輕輕叫了一聲大伯,說我來結賬哉,朋友父親反問:“結啥個賬, 你自己勿來,我們怎么好殺豬?”我一下懵了!大伯說,我的朋友昨天下午去區里開會,到今天還未回來過,沒與他說過關照的事。我的頭都要炸了,這豬多關一天 要瘦兩斤,現在肯定不會“及格”了,而家里無一粒米,等著我買回去豬頭和大麥,張著嘴等吃??!
我混混沌沌地回家去,走出馬鞍園駕橋街口,在當匯頭石橋上,碰到了朋友余志華。他見我一語不發,問我什么事?我心里堵得慌,難過得說不出話。知道了 前因后果,他也嘆了口氣,說:“小事情何必介難過。”他隨手從皮夾里摸出二十斤浙江糧票和五元錢,叫我先去糧站買米,豬的事情明天去處理。他又說:“只要 我余志華有飯吃,勿撥你餓肚皮。”
……
一晃近五十年過去了,每當我想起余志華的這句話,眼眶就會濕潤,往事歷歷在目。